七月的日头把柏油路烤出油气,她撑着遮阳伞站在G240国道边,指节在伞柄上攥出白印。远处那个背着喷雾器的身影正逆着光行走,除草剂的白雾在他脚边漫开,像给滚烫的路面披了层薄纱。这是她嫁给养路工的第十二个年头,也是她跟着丈夫把家安在公路站的第七年了。
一、“他总说人工喷药最匀实”
“喏,那片红薯地,去年周老伯就是在那儿中暑的。”她指向路边一片绿叶翻卷的田垄,周老伯是去年中暑晕倒在田里被彭益章巡路时救醒的老人,总是时不时给我们送茶叶蛋,我们哪里敢要,老人家自己留着吃就好,她解释给我听,“今年打除草剂,他非要自己背机器。别人都是车载喷雾,他说机器喷得快但边角漏草,人工一步一步走,药雾能渗进每个石缝。”
我跟着她的目光望去,彭益章的浅色工服已被汗水浸成深色,喷雾器的背带在肩头勒出深痕。正午十二点的阳光直刺眼睛,他却仍弯着腰,让喷头贴近路肩缝隙,每走几步就蹲下身拨开杂草——那里藏着刚冒头的野蒿。“前阵子抖音上有人拍荣元悦府路口的坑槽,他看了整夜没睡。”她突然低头绞紧围裙,“其实那几个坑填了五次,沥青刚铺上就被连续雨水泡软,冷补料填了又被车轮碾散。可为了确保通行,他偏要带着站员用羊镐凿开废渣,再一筐筐往上运新料,手磨出的泡破了又结茧。”
公路边的休息区,彭益章正咕咚咕咚灌矿泉水,喉结滚动时,脖颈处的晒痕像道深色项圈。“机器打药是快,但草籽沾着药雾飘到农田咋办?”他抹了把脸,指腹蹭过眼皮上的旧疤——2020年迎国检时被打草机碎屑划伤留下的疤,“人工慢是慢,但最匀实,咱养路的,脚下每寸路都得对得住良心。”
二、“我爸走那晚,他刚填完最后一个坑”
提到父亲,她的声音突然发颤。去年八月初九深夜,食道癌晚期的老人已说不出话,彭益章刚从巡查路上赶回病房,给岳父擦完身体、换好尿垫,手机就响了——次日有检查,辖区内养护工作必须保障好,急匆匆又赶回路上。“他给我爸掖被角时,手一直在抖。”她盯着公路延伸的方向,仿佛看见那个在夜色中奔跑的背影,“凌晨三点我接到哥哥电话,说爸走了。”等他填完坑赶回来,灵堂的烛火都快燃尽了。
我此刻注意到她手机亮起的屏保,是一家人的照片。“他总说对不起我爸,我爸在意识清醒时攥着他的手,说‘你是养路人,路养好了,比守在我的床边强’。”她忽然笑了,眼角的细纹里落着阳光,“2022年除夕抢修护栏,我跟他在寒风里拧螺丝,他突然说‘等退休了,咱去买辆房车,沿着天天走过的国道转一圈’。”远处的彭益章正收拾喷雾器,金属零件碰撞的叮当声混着蝉鸣,像首粗粝的歌。
三、“冰灾那晚,他把融雪剂撒成了银河”
2018年暴雪夜的细节,她至今记得清楚。“阑尾穿孔疼得我直冒冷汗,电话里却听见他那边北风呼啸。他说,‘桥上结冰了,撒完融雪剂就回’,可我知道,整个班组只有他会开撒布机。”她从口袋里摸出张旧照片,背景是正虹桥上白茫茫的雪,彭益章站在撒布机旁,周身被融雪剂扬起的白雾笼罩,像站在银河中央。“后来同事告诉我,他撒完最后一车料,直接瘫在驾驶室里吐了——胃痛的老毛病又犯了。”后来我了解到,2022年、2024年在抗冰除雪一线,这样的故事一直在上演……
此刻的公路上,一辆货车驶过,轮胎带起的热风掀动她的发梢。“上个月他带我和孩子巡路,落日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。”她望着远方车流,眼里映着车灯的光,“儿子突然说‘爸爸的影子像颗钉子’,我才发现,他站在路肩的样子,真的跟他爸当年一模一样。”
暮色渐浓时,彭益章背着喷雾器往回走,妻子迎上去接过他肩头的设备,两人低声说着什么。公路两侧的路灯次第亮起,把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,像两枚紧紧咬合的钉子,钉进这条被两代养路工焐热的土地。而家里的窗台上,那盆他亲手种的薄荷,正借着晚风,把清香吹向每一个晚归的养路工。